童憶-拾荒老人

那一天，應該是入秋以後最冷的一天吧，風一直吹到屋子裡，連牆壁上的日曆
都給吹得啪啦作響，想把門給關上，母親搖著頭說不可以，說是還要做生意。父親
在騎樓下的工作台修理器具，平靜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但我知道，父親今天不
太高興，因為母親叮囑我要乖一點。電視很無聊，時間還早，我要看的節目還沒開
始，看到門外的樹搖的很狂妄，開始乏味地猜想會不會被折斷。

隆！隆！隆！

「我放在這的東西是不是被你拿走的？」門外傳來父親不開心的聲音。

「不好意思，我以為這是不要的，因為放在地上。」那個有點微弱蒼老的聲音
是我沒聽過的。原來就是他惹父親不開心。

「你以為？要拿別人東西前不會先問一下嗎？」提高的音調顯示出了不快，我
第一次聽到父親這樣對陌生人說話呢。

「這位老闆對不起，我回去找還給你。」

「可以賣幾千塊的零件被你拿去賣成幾十塊。」我看著母親，我想我一定透出
了疑惑吧。母親只是對我聳了聳肩，於是我跑到門口看到底是什麼事。

門口的氣氛不太好，縱使當時年紀小也能感受的到。在門口的，除了暫時停止
工作的父親，還有一個是十分老態，且微駝背的老人家，不遠處有台三輪車，有時
候放學會看到但從未留意過，今天才看清楚車上放了許多紙箱，紙板和一些破銅爛
鐵等。

「算了，以後要問清楚再拿東西。」這才是我熟悉的父親，雖然聽的出來他並
不開心，但仍有禮。

「老闆真的很抱歉，我回去一定會找還給你的。」

「你還記得那些零件的樣子嗎？」

「……」

「算了，不用勉強，反正也還沒修好。就跟你說過，鐵桶裡的東西才可以拿，
要給你的就是要給你，不是要給你的，就不是要給你。以後先問清楚好嗎？不然你
這樣會帶給別人困擾。」

「是，是，我知道。我回去會盡量找。」那個老爺爺一直點頭稱是，我突然覺
得他好可憐。

父親重新拿起工具，我都看得出來他不想多說什麼，可是，天氣這麼冷，那個
爺爺穿的那麼少又那麼瘦，覺得父親這樣好無情。

「爸爸，我可以幫這個爺爺去認你的零件呀。我很無聊耶。」我是真的很無聊，
又想到老師上課說過：要幫助比自己不幸的人，我想，這個爺爺一定比我不幸，所
以我要幫他。

「不行。」父親連頭都沒有抬，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那個爺爺走回自己
的三輪車，回頭對我笑了一下。

「拜託啦！那些零件不是很貴嗎？」

「不行。」

看了眼父親，決定還是找母親比較好，她一向很疼我的。

「媽媽，我想去幫那個爺爺找爸爸的零件好不好？」窩在母親懷中，她應該也
有看到剛剛的情況了，我想母親應該會答應吧。

「這樣不好吧。」

「拜託啦，你看爸爸那麼生氣，那個爺爺又很可憐，再不快點他就要走了啦。」我心裡真的很急，已經不是為了要去玩或怎樣，只是覺得，若不快點很像會做錯什麼事，就像早上睡過頭的感覺一樣。

「嗯，我幫你跟爸爸說看看。」

我不知道母親的想法，只對她願意去跟父親說而感到很開心，母親去說應該會
有用的。

過不久母親走進屋內，臉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應該是成功了。

「你爸爸叫你過去一下。」她摸摸我的頭，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坐好。我用力
點點頭，很開心的跑出去。

「爸爸，我可以去了嗎？」我很興奮的問著，眼睛找著老爺爺的身影。

「週末再去，老王也已經走了。等你哥哥放學回來，我會跟他說，週末再讓他
帶你過去。」

「要等到週末喔？那還很久耶。」我忍不住報怨著。

「不然就不要去了。」父親的聲音聽不出是開心還是生氣，只是很平淡的回應
我的不滿。

「我要去，我要去啦！」我抱著父親撒嬌，「週末喔，不可以騙我喔，騙小孩
子的是大笨蛋。」

說完，我很高興的回到屋內，終於到了我要看卡通的時間，我邊看電視邊等哥
哥回來，第一次看的那麼不專心。

我滿心期待的週末好不容易到了，我的心情跟要去遠足一樣雀躍；在門口等著
哥哥牽腳踏車出來。
母親拿著外套讓我穿上，因為今天風還是很大。

「哥，你快一點啦，慢吞吞的。」我邊穿外套邊喊。

「你再吵，我就不載你去。」

「爸，哥哥說不要載我去啦。」

父親沒有做什麼回應，甚至也沒停下手邊的工作，只在我和哥哥吵吵鬧鬧的時
候說了句，「不要拖拖拉拉的，要出發就快一點。」

坐在腳踏車上，看著哥哥左彎右拐地鑽進一條巷子裡，真奇怪，為什麼哥哥會
知道那個老爺爺呢？

「哥，你怎麼會知道那個爺爺住哪裡？」

「我們那群人都知道呀，他那裡很多有趣的東西。他又一個人住，有時候就會
過去幫他，順便挖寶，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聽起來似乎很有趣，我心裡也昇起了更多的期待。後來哥哥在一間用鐵皮搭成
的平房前停下來，「就是這裡。」哥告訴我。

「老怪王，老怪王，我帶我弟來你這裡啦！」哥哥突然大聲喊著。老怪王？多
奇怪的名字。

不一會兒，我看到那個爺爺從屋內走出來，臉上還是那個很溫和的笑。他把手
在不甚乾淨的衣褲上擦了擦，我對他咧嘴笑了一下，跳下車。

「老爺爺，我是來幫你的。」我覺得自己很講義氣。

「呵呵，你真乖，小希這是你弟弟呀，很可愛呀。」

「哪裡，他平常皮的要死。」哥哥看起來不太自然，「老怪王，我跟同學約好
要打球啦，我弟就留在你這裡，晚一點我再來載他。」

「可以可以，沒問題。」老爺爺笑的很和藹。

「哥，我要跟爸爸說，爸爸說你要陪我的。」把我一個人留在這，我會怕，當
然不能讓哥哥知道了。

「小毛，你要叫他王爺爺，不可以學我們叫老怪王喔。」哥哥當作沒聽到我的
話，牽著他的腳踏車掉頭，「如果你跟爸爸說，下次我就不載你來了。」

「怎麼可以這樣？」眼睜睜看著哥哥快速離開，有點不知所措。

「你叫小毛呀。」老爺爺的聲音拉回我的注意力。

「對呀，因為我的頭髮都毛毛蓬蓬的，所以大家都叫我小毛。」第一次自我
介紹耶，有點不好意思的抓抓頭。

「那小毛你要過來幫爺爺嗎？」

「要要要，我就要來幫你的。」

走進屋內發現那真是另一個世界，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很奇怪的味道，混合了紙
張泡水過的味道，加上金屬的味道，還有一種陳腐的味道。破舊的桌椅，我很懷疑
那椅子能不能坐，一堆堆分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的東西，堆積在各個角落，不知道爺
爺撿那些要做什麼。

「不好意思，地方小，通風不好，你如果想出去透透氣就自己出去，沒關係的。」

「不會啦，我第一次到這種地方說。」真是很新奇的感覺。

「那好那好，小毛，這邊都是鋁做東西，你要看看有沒有你要找的嗎？」爺爺
指著一堆奇奇怪怪的金屬。

「喔，好。」我都快忘記我是要來做什麼的了。

王爺爺到一旁去忙他的事情，我蹲在那堆黑黑髒髒的金屬前面，有一下沒一下
地撥弄著，不一會兒，那堆金屬被我弄得七凌八落，很像沒有看到我任何眼熟的金
屬零件。

「王爺爺，你一個人住喔？」看的頭昏眼花，我的嘴巴就自動打開了。

「嗯。」

「你沒有家人嗎？」

「我老伴命好，早我一步享樂去了。」爺爺手中不知道擦拭著什麼。

「喔，那你沒有兒子女兒喔？」

「我有一個兒子在國外讀書喔。」爺爺突然笑起來，感覺是說到兒子很光榮的
樣子。

「你一個人不會無聊嗎？」越看越覺得這堆沒有我要的東西。

「有你們這些小朋友，我就不無聊啦。」

「可是我們又不能夠天天來，你叫你兒子回來陪你呀，跑到國外那麼遠做什麼
？」我走過去幫爺爺一起擦那些看不出來是好是壞的物品。

「小毛，可以到國外讀書是很厲害的唷，我兒子從小就都考第一名，拿了不知
道多少張獎狀喔。」說著爺爺就起身從那張桌子的抽屜拿出一疊獎狀。

「你看，這些都是他第一名的獎狀，這個是書法得名的，這是跑步得名的，這
是拿到縣長獎的，你知道縣長獎吧，那表示他是最優秀的學生呀。」爺爺展示著一
張張的獎狀，小心翼翼地。

「爺爺，你兒子現在多大啦？他什麼時候才會讀完書回來？」

王爺爺突然沉默下來，慢慢地將那一疊獎狀收回抽屜，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好一段時間都沒有開口，我只好跟著不說話，乖乖的擦著手中看起來有點眼熟的玩
具。

「爺爺？你怎麼不說話了？」

「小毛，你剛剛的問題爺爺沒辦法告訴你答案。」

「沒關係呀。」我剛剛有問什麼問題嗎？原來爺爺是不知道答案，所以剛剛才
沒說話呀。

「爺爺，這個你是在哪撿到的呀？」越看越覺得手中的玩具很眼熟。

「那個應該是在你家附近撿到的吧。」

「那，可以給我嗎？」問的有點不好意思，都沒有幫到什麼忙說，還跟王爺爺
要東西。「我覺得我很像看過它耶。」拿起來東看看西看看，真的很眼熟。

「可以可以，你要就拿去。」爺爺又恢復我比較熟悉的笑容了，我不知道說了
什麼讓他開心。

「爺爺，還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忙的？」老師有說，做人要公平，我拿了玩具，
當然更要幫爺爺的忙。

「你幫我整理那些紙箱好嗎？」

「沒問題。」我又蹦蹦跳跳到一堆紙箱前。「要怎麼幫？」

「幫我把膠帶撕起來，再壓平，然後疊起來就可以了。」

我點點頭，開始努力工作，爺爺是從哪裡找來這麼多紙箱呀？不知道過了多久
，終於把紙箱都攤平疊好，居然在這種天氣流汗了。

「小毛很認真喔。」爺爺笑著說，走到後面去拿了一瓶舒跑和一個保溫瓶出來。

「我們休息一下吧。」王爺爺將舒跑遞給我，我很開心的收下。

「謝謝爺爺。」

啵，一聲打開飲料，我們就坐在椅子上安靜地喝著各自的飲料。

「爺爺，你為什麼要撿那些東西？」這是我一直很好奇的問題。

「為了要賺錢呀。」

「這樣可以賺錢喔？」

「可以呀，不過賺的是辛苦錢，小毛，要好好讀書就不用像爺爺這樣辛苦了。」

「喔，那爺爺，」我突然想起今天的任務，「你怎麼會拿走爸爸的零件呢？」

「對你爸爸真的很抱歉。因為那放在地上，又是鋁製實心的，我一時沒想清楚
才拿走。鋁比鐵可以賣到更好的價錢。」

「那你不是故意的嘛，老師說，不知者無罪，爸爸會原諒你的。」

「……要不是最近比較缺錢，也……。」爺爺的喃喃自語我聽的並不清楚。

「什麼？」

「小毛，幫我跟你爸爸說對不起呀，下次不會了。」

「我爸爸人很好的，他不會怪你的啦。」

鈴鈴鈴，聽到腳踏車的鈴聲，知道是哥哥來接我了，怎麼這麼快呀。

「王爺爺，那我要回家了喔，下次再來幫你。」

「小毛，你要的玩具別忘了拿走。」爺爺拿了剛剛的玩具給我，跟我一起走到
門口。

「謝謝爺爺，再見。」我用力揮揮手，看到爺爺一個人在破屋前的身影，十分
孤獨，我想我下次一定會再來的。

「你拿的是什麼東西？」

「哥，你會不會覺得這個很眼熟？」我把手中的玩具舉高。

「這個不是爸爸做給你的嗎？那時候你一直吵的要，後來爸爸最後就做給你啦
。」哥哥看清楚我手中的東西之後，跨上腳踏車。

「難怪。」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撿到，我記得我一直很喜歡玩它的，這是父親
第一次送我的禮物，因為錢不夠買不起，所以用手做的玩具，我不是一直很喜歡玩
嗎？在我心中，它比商店裡的玩具還要漂亮精緻呢！什麼時候我居然忘記它的存在
了，哥哥還記的比我清楚，我覺得好慚愧。

「媽媽，我今天有幫到忙喔。」一到家，我開心的直奔屋內。

「看你全身髒悉悉的，快去洗澡。」

「好！」我拿著玩具跑上樓，把它放在書桌前，然後才洗澡。

晚餐時間，我說著今天去王爺爺家做的事，聊的天，一張嘴說個不停，整個飯
桌上都是我的聲音。

「爸爸，王爺爺那樣可以賺多少錢呀？他家看起來很舊，都不用修理喔？」

「王爺爺賺錢很辛苦，他那樣是賺沒多少錢的，你上次看到那一車東西頂多賣
個幾百元吧。」

「是喔！」我有點驚訝。「不過王爺爺有個厲害的兒子呀，他回國王爺爺就
輕鬆了。」

「對呀。」爸爸突然看著我，笑了一下。我想是因為我今天很乖的關係。

過了好幾天，我依然在家發呆。不過現在只要下午沒課，我就等王爺爺來家裡
，再把我蒐集的附近的鋁罐拿給他，我希望他這樣可以趕快把椅子修一修，不然很
危險。

隆！隆！隆！

是王爺爺來了，不過今天他沒先在外面撿走那些廢金屬，而是直接進家裡來。
臉色看起來有點激動，父親和母親都很訝異的感覺。

「王爺爺，你坐呀。」我搬一張椅子過來。

王爺爺只是對說聲謝謝，並沒有坐下來，他走向母親。

「太太，你可以幫我看這封信嗎？」

「喔，好的。這是從美國寄來的信。」母親依然笑的很溫柔，閱讀著已拆開的
信件。

「怎麼樣？信上說什麼？是我兒子寫回來的吧。」

「的確是你兒子寫的。」我覺得母親的臉上失去原本的笑容。

「他說些什麼？有說什麼時候要回來嗎？」王爺爺問的很激動，身體都微微的
顫抖著。

「這……。」母親一臉困難的看向走進來的父親，「小毛你先到樓上去。」

「是怎樣？發生什麼事了？」王爺爺更激動了。

父親向母親點了點頭，沒有發現我還留在原地。

「王爺爺，你兒子要結婚了。」

「什麼？」

「他說，他不回國了，他要娶美國妻子，請你將你名下的財產直接轉給他就好
，以後也不用匯生活費給他了，他……幾年前就畢業，早有工作了。」母親的聲音
聽起來不如平時的溫和，有點乾澀。

整個屋裡的氣氛十分沉重，每個大人臉上的表情都很木然。王爺爺一瞬間看起
來似乎更衰老了，沒有任何人開口或動作。

慢慢地，王爺爺走向母親，道過謝之後就離開了，步伐不似進來時的穩健，顯
得有點蹣跚。父親及母親沉默的目送他離開，我看見母親眼中含著淚水。

我追著王爺爺跑了出去，「王爺爺，你不要難過，我會去幫你的忙的呀，我會
去陪你聊天，幫你折箱子，幫你蒐集鋁罐，所以，你不要難過啦。」眼淚不斷從我
眼中掉出來，我用力抹去它還是繼續掉出來。

王爺爺回頭對我笑了笑，摸摸我的頭，就離開了。他騎著他的三輪車，單薄的
背影十分蕭索。

隆！隆！隆！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王爺爺。

那一天，陽光普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