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亞、周震/人生實難,路走不通,就……【文學相對論7月 二之一】

 


我的孩子在他們小時已經嚴管過了,糖果紙屑果皮沒地方扔便塞衣袋帶回家,喜歡的東西沒錢買便常去店裡晃晃看看什麼時候可以打折,若是實在價錢嚇人,便把它當成一個夢,把夢在腦子裡摺摺疊疊,變小,變小,塞到心的一個底層小角落,走人了事……
打算留哪一個孩子在身邊?
●周震:

我的正職是錄音師,聲音設計,電影混音師。

入圍六次電視金鐘獎最佳音效,得到三次獎,但只拿到兩次獎座(還有一座不知道去哪裡了一直沒收到),金馬獎入圍一次,但是整個過程有點扯淡,這兒就別提了。(與金馬執委會無關,他們很專業。)

三年前創立了小小的7.1環繞錄音室,偶爾跟著導演與作品逛各國影展也順便幫忙煮煮飯,畢竟怕團隊裡頭吃不慣餐餐都是外國菜,也可以藉著我的不中不西料理與各國電影友人交流學習,但這些是工作裡快樂的部分,一路從爬到走的過程各種艱辛遭遇跟每天揮汗如雨地在大太陽底下拍攝,又或是後期製作熬夜趕工賣肝的辛苦,這些就不為人知曉了。

只是有了自己的小世界後,可以更朝著自己想像的方向去發展,不再那麼全然依附著環境做一些心裡頭不願意的事,或是想法。

天生自由自在個性的人,要是離開創造越遠,生命的力量就越稀薄。每天活得像缺氧的魚一樣,撐大眼無聲開閉著大口。

●愛亞:

周震是我家小么。

我的三個孩子都是學美術、美術設計的,後來轉了個彎……

曾經有一些人問我打算留哪一個孩子在身邊?我驚訝,問:留在身邊做什麼?他們說:「你總會老啊,七八十歲很快就到。」他們的意思是我的丈夫早逝,我一個人老來難度日,總要有人照顧,他們並且獻計:「把比較聽話又比較不愛念書的留在身邊,功課好的送到美國讀博士,也算投資,身邊這個妳就把房子留給他。」哎喲,這倒是好生意,可是我們家三個都優秀,我有什麼資格可以斷送掉哪一個的大好前程來做這項買賣呢?難怪我和這些人總是談不來,做不成朋友,根本基礎上就不是同款人。

三個孩子念國中時我就和他們說清楚了:「爸媽養你們到二十歲,二十歲之後自己養自己,大學畢業開始工作就搬出去住。」我想得夠周全吧。

後來,三個孩子陸續飛到歐洲,因為歐洲公立學校又好又便宜,沒有一個去美國念博士。

有美術做基底,一邊念語文,一邊在歐洲走逛博物館樂得像作夢一樣,飯可以簡單吃,錢也都懂得有分寸地花,但不知遇到哪一種大神,他們竟然不約而同念起電影。對,三人都學了電影。(我的媽呀,我的天呀。)

周震,你是怎麼靠近電影?最後又做起錄音工作的?

真正學著「看」「聽」「感覺」電影
●周震:

記得國小的時候在社區裡有家小戲院:民生戲院,它是家首輪戲院,除了看不了的許多好萊塢電影(當年分級制只有限制級跟普級,2015年才有保護級等等的很難懂的級數),不明白為什麼,一部接著一部看了黃百鳴開心鬼系列,暫時停止呼吸(殭屍先生)系列,成龍警察故事系列,A計畫,五福星系列,一堆港片……當然更小的時候,記憶中難得的假日外婆也會帶我們幾個小蘿蔔頭去西門町幾家現在已經消失的大戲院看巨幕上放映星戰電影,坐玻璃遊戲桌機邊打德軍坦克、小蜜蜂邊吃牛排……喔,不過這是題外話了。

其實,真正學著「看」或「聽」電影、「感覺」電影,是念美工科時候交到了轉學來的「壞」朋友(壞學生總是轉學來的是吧?電影都是這麼演的……)

他眼睛大,雙眼皮深,睫毛很長,年紀因為幾經留級轉學等等緣故硬是長我們幾歲,平常在班上只有幾門術科特別突出,像是對前衛或後現代藝術的見識廣博,令我對他的閱歷充滿好奇,也讓我這個攝影社的跑去話劇社認識了三民主義研究社裡的叛逆分子,拉著我蹺社團去給那時「黨外」遊行拍紀錄照片,拉著我去「長春」戲院看金馬影展,看見《流浪者之歌》《賽瑟島之旅》《霧中風景》《鸛鳥踟躕》還有《性、謊言、錄影帶》《英倫陌路》,忽然湧入眼中腦海大量的資訊,把我過往所有的認知都拉開抽屜重新思索排列組合了一遍,一直生活在舒適圈的我也彷彿忽然闖進了另一個世界。

經過這些改變,除了拍照作記錄,我忽然想要這些也有聲音,畫面能動起來,想把我心裡的激動記錄下來。我不知道記錄下來能做什麼?能讓別人也理解我所看見聽見經歷到的一切嗎?這才想起自幼跟著父親在攝影棚裡水銀燈光下,在剪接室,在錄音間的時時刻刻。只是那時父親已經生病多年不再接觸影片製作了。但或許是基因遺傳,或者是所謂耳濡目染的記憶片段被喚醒,原來這些透過意念與技術把感動傳達給更多人的方式叫作「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