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泰斗晚年的音容笑貌 松本清張誕辰110週年
松本清張以《點與線》《砂之器》等作品而家喻戶曉,今年是他誕辰110週年紀念,電視上至今還在播放根據他的原著小說翻拍的影視作品,可見其人氣絲毫未減。本文請當年的責任編輯來為讀者介紹作家的晚年生活。
松本清張生於1909年12月21日,今年是他誕辰110週年。在他的誕生地北九洲市小倉,建有松本清張紀念館,館內陳列著由我擔任責任編輯的最後一部作品,連載於《週刊新潮》的《甲州靈嶽黨》的絕筆手稿。
1992年4月20日,先生突發腦溢血,書桌上留下了他喜歡用的萬寶龍自來水筆,以及最後一部未完成的手稿。腦部的手術很成功,但同時查出了肝癌,於8月4日去世。享年82歲。
「作家沒有休息時間」
《週刊新潮》編輯部的電話鈴聲響起,「我是松本…」來電者並沒有自報姓名,告知是哪一位松本,但每一位編輯大概都能從那嘶啞、獨特的嗓音中分辨出是誰。要是反問來電者「您是哪一位松本先生?」那可就惹麻煩了。「你不知道我是誰嗎?」先生瞬間不高興起來。要說松本清張,那可是發表連載小說最多的一位作家,提起「松本」,當然是「清張先生」了。直至去世,松本先生為《週刊新潮》創作了14部連載小說,我擔任責任編輯的是1983年9月以後發表的3部作品。
如有必要,松本大師會每天、不分晝夜地往編輯部打電話找責任編輯。因為他本人秉承「作家沒有休息時間」的信念,夜以繼日孜孜不倦地執筆寫作。當然,編輯也沒有休息日。只要松本先生聯絡,我就急忙趕往他位於東京都杉並區的家中。
先生經常熬夜寫稿。在客廳裡等上一會,他就拿著稿紙出現在我的面前。看上去似乎是剛剛寫完稿子,頭髮亂蓬蓬的,敞著和服的下擺就坐到了沙發上。
他把稿子遞給我,然後閉上眼睛吸起捲菸。你可以聽到他短而急的呼吸聲。香菸被他吸到幾乎只剩下過濾嘴,讓人甚至擔心會不會燒到手指。菸灰落在膝蓋上,他也毫不在意。和服上留下幾個燒焦的小洞。
我在先生吸菸時閱讀他的稿子。這可是真刀真槍考驗編輯水準的時刻。作家讓編輯當面閱讀自己的稿子,傾聽編輯的意見。編輯是第一位讀者。此刻如果只是發表些稀鬆平常的感想,就會遭到斥責:「這種水準,當編輯是不合格的!」這正是因為先生在創作過程中始終不忘讀者的反響。
松本先生筆下的故事,處處可見大師獨樹一幟的表現手法。讀過他的手稿後,偶爾給出恰到好處的感想和評論,這位文壇耆宿會流露出「正合我意」的神態,破顏一笑:「是嗎?明白了呀!」「有趣嗎?」仿佛孩子的惡作劇被識破一般,臉上浮現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我想寫出動機」
松本先生經常說:「我想寫出動機。」思考導致犯罪的種種「動機」並把它們寫入作品中,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同時他認為,在故事裡巧妙設計出一個詭計或圈套,最後以合乎邏輯的推理破案,那是「很乏味」的。把重點放在「動機」上,才能深入描寫人類的行為本身,也能引起諸多讀者的共鳴。
晚年的松本先生,人生七十已過半,卻總希望在《週刊新潮》上連載最流行的嶄新主題的內容。先生不安於既往的名聲,保持著作家旺盛的創作欲望,以及身為作家的自豪與驕傲,由此可以略見一瞥。當時他感興趣的是世界性的推理小說。
JTB的資料庫中保存的松本清張的《點與線》手稿(時事)
我最初擔任責任編輯的連載小說《聖獸配列》,取材於日美首腦會晤和瑞士銀行的秘密帳戶,是一部描寫跨國陰謀的小說。當時還留下這樣一則逸聞:由於作品中細緻地描寫了日本迎賓館內部的佈局,引起了日本警視廳警衛人員的恐慌。總而言之,小說大膽描寫了日本女性潛入迎賓館內,與美國總統幽會的場景。如果缺少真實感,是不會有人來讀的。
實際上,其後的一部作品,本來是準備圍繞全球鑽石業龍頭企業戴比爾斯鑽石公司選材的。戴比爾斯公司由英國的羅斯柴爾德家族投資,享有從南非鑽石礦山的原石開採到市場價格控制的全部特權。然而20世紀後半期,澳洲發現了儲量豐富的礦山,動搖了戴比爾斯的行業壟斷。作家構思的是一部猶太資本和將日美兩國捲入其中的推理小說。
但後來因為採訪趨於長期化,且重新進行了構思,於是姑且擱置了這個題目。取而代之浮出水面的,就是描寫江戶時代的《甲州靈嶽黨》。
在這部小說開始連載之際,松本先生幹勁十足,他感歎近來描寫江戶時代的小說「風俗人情的妙趣非常淡薄」,表示「要寫出一部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反映江戶時代風情的社會劇」。
「我沒有時間」
各家雜誌社的歷代責任編輯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清張先生的稿子,不到截稿期的最後一刻,是拿不到手的。」然而,這部連載作品松本先生總是提前一週交稿。在鋼筆書寫的稿紙上,到處都有修改的痕跡,還在空白處寫下很多批註。而且,即便是清樣出來之後,松本先生還是會做多次修改,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他傾注全部心血,對文章字斟句酌精心推敲。轉瞬之間,校樣就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填滿了。
那時候,先生的口頭禪是「我沒有時間」。他提到某位多次被預計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文學大家的名字,表示「那個人已經完全不寫小說了。我會繼續寫」。 由此可見他終生是作家的強烈自負感。他曾和我說,「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是一部失敗的作品」,當時我被他強大的氣場所震懾,未能詢問其中的原因,至今依然十分後悔。
那時,松本先生總是在考慮「還能留下幾部作品?」這部連載作品的第1期刊登在1991年底發行的新年合刊上。第2期稿件在剛一進入新年的1月3日就收到了。
他親自打電話到我家,中午時分,我前去松本先生家拜訪,等待片刻之後,他一手拿著稿件出現在我面前。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連紅白都沒看,是連夜趕出來的!」作家興奮的心情溢於言表。松本先生就是如此在這部作品上傾注心力的,無疑他是連日在書房伏案工作的。
1992年8月10日,在松本清張告別會上獻花的長子陽一夫婦(時事)
與先生最後的對話
我從先生的家人那裡接到先生住院的消息,是1992年4月21日清晨。據說他前一天晚上參加完聚會,回家後感覺身體不舒服。我一時間竟難以相信。就在前一天傍晚,我還打電話向他匯報了新一期稿件的採訪結果。他的語氣和往常一樣:「我馬上要出門,資料請明天送過來」,沒想到這成了我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先生病倒後,直至生命最後一刻,依然念念不忘自己的作品。他的家人發來傳真,是先生在病房裡寫給我的便條。內容似乎是對今後連載的意見和建議,然而大概是用顫抖的手寫下的吧,10多個字,筆跡模糊,無法辨認。
接下來,作家打算如何推進作品情節的進展呢?對此,即便是責任編輯,先生也絕不提前告知。問及「後續會如何發展」,先生總是用一句:「那可不能說啊!」來應付。這是因為他想知道編輯第一次讀稿後的反應。編輯之後,還有讀者…。
我擔任責任編輯的《甲州靈嶽党》最終成為了一部未完成之作,也未能收入到松本先生的全集中。為了紀念先生誕辰100週年,2009年第12期的《小說新潮》刊登了先生已寫下的約300頁(每頁400字——譯註)稿紙的內容,那是唯一一次在刊物上公開。
松本清張簡介
松本清張是日本戰後文學的代表作家。1953年以《某<小倉日記>傳》獲芥川龍之介賞。其創作活動涉及領域廣泛,《點與線》《砂之器》等社會派推理小說深受讀者歡迎,紀實文學《日本的黑霧》揭示了昭和時代迷霧重重的怪異事件,此外還創作了大量歷史小說,40年裡給世人留下了1000多部作品,貫穿著反權威的叛逆精神,受到一代代讀者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