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劇場挑戰文學錯綜 揭露當代野蠻人性

朱利安.戈瑟蘭的劇場美學

年方卅二歲的法國導演朱利安.戈瑟蘭,廿六歲時就以改編法國爭議小說家韋勒貝克的《無愛繁殖》贏得劇壇與觀眾的肯定,廿九歲更以長達十二小時、改編自智利小說家波拉尼奧鉅作的《2666》,建立了國際表演藝術界的地位。熱愛文學的他,在自己成立劇團時就決定只呈現當代作品,「我心目中的劇場是當代的直接隱喻。」戈瑟蘭如是說,而選擇以導演作為職志,他只是想用劇場化的手段突顯文學的魅力,帶領觀眾深入文字的神秘世界。

二○一三年,年僅廿六歲的朱利安.戈瑟蘭(Julien Gosselin)以黑馬之姿震撼亞維儂藝術節,他改編法國爭議小說家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的《無愛繁殖》Les particules élémentaires獲得觀眾與劇評一致讚賞。透過生動的表演、豐富的視覺效果、震撼的音樂,這位青年導演不僅將小說內容表現得淋漓盡致,也一掃法國戲劇高談闊論的詬病,塑造出獨一無二的舞台語彙。三年後,他又改編了智利小說家波拉尼奧(Roberto Bolaño)的史詩鉅作《2666》。這齣長達十二小時的演出屢獲邀演,正式奠定了戈瑟蘭在國際表演藝術界不可動搖的地位。

當代的直接隱喻

戈瑟蘭出身在加萊海峽省(Pas-de-Calais)的一個小康家庭。這個位於法國北部的省分因工業轉型陷入經濟危機,面臨人口老年化、貧困、失業、難民……等一連串的社會問題。面對蕭條的生活環境,從事教職的父母希望他能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然而,在朋友的鼓勵之下,熱愛閱讀的他參加了戲劇工作坊,進而引發他投身藝術創作的決心。高中會考後,戈瑟蘭成功進入「北方戲劇學校」(École du Nord)就讀。在學校中,他的恩師塞德(Stuart Seide)時常引用描述屠殺猶太人紀錄片《浩劫》Shoah(註1)中的一段話:「如果可以舔舔我的心,您或許會中毒身亡。」當戈瑟蘭與同學們在二○○九年決定共同投入創作時,這句話便成為他們的劇團名稱。

草創時期,戈瑟蘭便決定只呈現當代作品(註2)。他曾表示:「無論是依照原本搬演或轉移時空背景,所有經典文本的再現都讓我覺得有點難受。我心目中的劇場是當代的直接隱喻。」(註3)

文學觸及現代社會的宏觀力量

戲劇並非戈瑟蘭的摯愛。

選擇以導演作為職志,他只是想用劇場化的手段突顯文學的魅力,帶領觀眾深入文字的神秘世界。對他來說,劇本以人為主體,但小說敘事不只於此,它透過美學和政治的角度描繪人類所處的環境,更貼近他觀察世界的方式(註4)。不同於一般讀者,戈瑟蘭並不在乎小說的情節內容,反而著迷於其中迂迴曲折的文體、多變的敘事口吻,及字辭的質地與內涵。平鋪直述的故事令他深感厭倦,但充滿變化的有機敘事卻能讓他興致盎然,讓他想把文學作者錯綜複雜的虛構筆觸搬上舞台。這就是為何他的作品多半改編自長篇小說。

他覺得,唯有與充滿野心的作家展開對話,才能激發他的創作鬥志,揭露撼動當代社會的迫切疑問。如他所言:「在這個複雜的現代世界,大家都需要浩瀚的文學作品,讓我們面對龐雜的人事。這無關篇幅大小或時間長短,真正的關鍵是作者筆法透露出來的思想、優雅和力量。今日的局勢面臨關鍵時刻,再崇高、再優美的作品都起不了任何作用,當代人需要的是宏觀遠矚之作。」(註5)

受環境牽制而自甘墮落的平凡人性

除了喜歡挑戰晦澀的寫作風格,戈瑟蘭選擇改編文本時也重視作者探討的議題。他關注歷史脈絡和社會環境如何構成一種潛在的集體現象,讓平凡人物遭受無形的暴力迫害,甚至無意間成為其他人的加害者。

《無愛繁殖》描繪六八運動的潰敗怎麼讓失志之士自甘墮落,選擇過著虛無的荒唐人生;《玩家、毛二世、名字》則分別探討不同的意識形態如何構成壟罩人心的恐怖主義;《墜落的男人》則刻畫九一一恐怖攻擊帶給美國資產階級的衝擊。戈瑟蘭不但透過快速變化的對話場景描述角色遊戲人間的荒誕不羈,也採用大量的獨白描繪他們的內心思索,顯現他們抵抗外在的無奈與悲傷。

戈瑟蘭從不同情這些人生輸家,反而加強他們庸俗不堪的粗鄙形象,讓他們更貼近現實生活,也突顯出文學作者的批判力道,如他所言:「我嘗試改編的小說人物都有一種憂鬱的特質。他們滿足在自己親密的生活圈,但通常根本毫無建樹,甚至可說是一塌糊塗。但在他們人生背後都隱藏一股恐怖的獸性。就是這種無形的野蠻力量讓我深深著迷。」(註6)

閱讀小說的繁複感官

被法國媒體讚譽為「天才」的戈瑟蘭,超越傳統劇場的表現形式,使用即時影像和聲光效果刺激觀眾感官,營造出閱讀小說情景交融的複雜感受。他建構的舞台空間宛如一個多功能的攝影棚:條理分明的寫實陳設強調敘事時空的交錯、被帷幕或玻璃窗遮蔽的室內場景鋪展出親密的氛圍、巨大的投影幕則突顯角色內在的交雜感知。他擅長運用快速剪輯增強舞台敘事的速度感,也透過特寫捕捉演員細微的表情變化,甚至讓他們對鏡頭陳述,打破虛構的框架,直接介入觀眾的心理世界。

戈瑟蘭的劇場中,影像是戲劇構作的重要環節。他不僅採用電影手法處理影像,也透過字幕特效,加深原作者的文學魅力:「在舞台上,我只對一件事感興趣:如何源源不絕地感受到身體的脈動?我試著讓劇場觀眾建立一種持續變化的關係,其餘的我一點也不在乎。這有點弔詭,因為在我的作品裡還有另一股力量蠢蠢流動:藉由字幕投射迸生的文學思潮,它表現出作品最原始、純粹的力量,以及全然的有機性。」(註7)因此,戈瑟蘭否認自己建構的是單純的「劇場錄像」。無論是鏡頭運動、剪輯、混音、畫面處理……等,這些幕後工程都隨著演員的現場表演即時進行。對他而言,這種呈現手法不但得與團隊再三演練、確認舞台敘事的豐富層次,也得隨機應變現場的突發狀況。它同時融合了電影製作的嚴謹美學,以及劇場演出一觸即發的現場感。

打造獨一無二的觀演體驗

對戈瑟蘭而言,劇場是一門綜合的藝術。透過龐雜的敘事線條、長時間的觀演體驗、豐富且刺激的感官效果,他企圖帶給當代觀眾不同以往的挑戰,讓他們全神貫注,沉浸於小說的世界之中。

他不畏任何人的批評,勇於另創新局,達到自我的藝術追求。這也是戈瑟蘭廣受好評的原因,如他所言:「當今很多創作者都有討好別人的執念,或是證明自己做劇場的意義。因為世人根本看不起藝術的價值。為了翻轉這種現象,劇場創作者必須盡其所能,提供給觀眾最震撼人心的體驗。相較於一般劇場,這樣激烈的觀演關係才有可能改變從來沒看過戲、甚至是根本沒接觸過文化的民眾。」(註8)

註:

1.《浩劫》是法國導演克勞德.朗玆曼(Claude Lanzmann)於一九八五年推出的紀錄片,用近10小時描繪納粹政權在集中營迫害猶太人的過程。本片於1986年榮獲凱薩獎表揚。

2. 除了改編小說,戈瑟蘭初期曾執導兩部當代劇作,分別是義大利劇作家帕拉維迪諾(Fausto Paravidino)的《熱內亞01》Gênes 01和德國劇作家希苓(Anja Hilling)的《黑色動物的傷感》Tristesse animal noir。

3. Brigitte Salino, « Avignon : Julien Gosselin, heureux présage », Le Monde,‎ 10 juillet 2013.

4. Arnaud Laporte, « Julien Gosselin : quand le théâtre convoque romans, vidéo et musique live » in Grazia, 13 décembre 2018.

5. Julien Gosselin, Fracas et poétique du théâtre, Avignon, Universitaires dAvignon, 2017.

6. Joëlle Gayot, « Julien Gosselin, l’enfant prodigue d’Avignon » in Télérama – Festival d’Avignon 2018, 7 juillet 2018.

7. Marjorie Bertin, « Julien Gosselin : éloge de la tristesse » in Le blog de la revue Alternatives théâtrales, 18 décembre 2018.

8. Julien Gosselin, « Pour un théâtre impur », entretien avec Vincent Boyer et Juliette Roussin in La vie des idées, 6 décembre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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