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文蔚vs.阿潑/說好一個真實故事 【文學相對論1月二之二】

文學跨界的衝擊與調和
●阿潑:

一心想記錄大事件而進新聞系的我,很快就知道自己對於那逼發腎上腺素的第一線採訪,沒有那麼熱中。即使我在時效性、新聞性高的課程訓練中,容易拿到好成績,「新聞鼻」也頗受師長同學稱讚,然而,隨著經驗累積、見識增多,我發現「時間」對報導內容與品質而言,是相當殘酷的考驗,如果讓自己的筆只為那五百字的「新聞訊息」服務,就會漏接許多重要的東西──即使這五百字是一切的基礎。

我決定要走調查或深度報導,若能寫報導文學更好。

不幸的是,我長於一個報導文學沒落的時代,但又幸運地在決定方向時,遇上影響我至今的林元輝老師,不論現代文選或報導文學課上,他對「人的品質」的要求、對時代與土地的理解的提點,讓我有了超越純淨新聞規訓的感受力。比起「大新聞的視野」,我對「小人物的生命」更著迷,方知透過Nobody去訴說一個時代、一個社群、一個事件的構成與意義,或許才是我真正想做的。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正是人類學或民族誌可以做到的。但因為林元輝老師的啟蒙,在泛藍家庭、黨國教育下成長的我,才有機會認識台灣本土議題寫作者,也才知道陳映真、《人間》雜誌與白色恐怖的位置,期待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寫出像《人間》雜誌那樣具關懷性的作品。就算已進入24小時的SNG、新聞播送與數據說話的時代,我仍希望能證明有些東西必須要存在,並能與速度和數字抗衡,甚至超越時間限度。「報導」可以不用那麼勢利,不必都要向現實低頭。

儘管一度絕望的我,離開媒體,走向人類學領域;但經過人類學洗禮的我,再回到媒體,重新拿起筆,看待報導主體的角度,面對新聞事件的眼光,已經不同。這才想起,當年決定轉向人類學的途中,我曾向諸位恩師懺悔,直道我辜負他們的栽培與用心,背棄自己受到的訓練,而他們多是笑笑:「一個好的記者未必能成為好的人類學家,但一個好的人類學家必定會是一個好的記者。」

●須文蔚:

我經常看到西方的電影中出現一行字:「本片由真實故事改編。」許多報導文學經典拍成電影,引發社會關注,這引發我的好奇,何以國外的紀實書寫總能與小說媲美?而台灣的作品總顯得綁手綁腳,缺少情節,人物形象也模糊?核心的問題就出在文學界總以新聞報導的準則評估「報導文學」,限制了寫作的可能性。

相形之下美國文學界的紀實文學寫作就精采無比,如卡普特(Capote)的《冷血》(In Cold Blood),或是塔尼斯(Talese)的《王國與權力》(The Kingdom and the Power),他們的風格都趨近小說筆法,重視主人翁間的對話,進一步描述主角在新聞情境中的思想與感情,在跨界的書寫中,說出動人的真實故事。

有鑑於此,陳映真先生就曾比喻過「報導文學應當姓文不姓新」,無非希望未來的書寫更貼近文學些。因此我在2012年提出「鬆綁論」,呼籲寫手能甩開束縛,寫出別開生面的田野故事!

阿潑和我的啟蒙老師都是林元輝先生,他有篇相當前衛的書寫〈黑熊悲血滿霜天〉,就擺脫了散文與報導體式,以小說的筆法,擬人的角度寫北橫公路一帶,黑熊保育的問題,揭露了農人、獵人與黑熊搏鬥的血淚史。究其實際,作家只要有完善的採訪與考證,維持紀實的內涵,有何不可?

我展開的書寫,指導學生的寫作,都開始有了變化。固然,報導文學務必排除虛構,不像小說創作能出入虛構與紀實,更不可以為了作者的想法而虛構事件、典型化人物、改寫現實世界。但報導文學通過了書寫者的思索和文字的表現,應當可以向小說家借用刻畫人物、描寫環境以及渲染氣氛的手法,必要時也可對事實做適度的處理與取捨,以充分的採訪、查證與推論輔佐,在不背離真實的狀況下,為書寫鬆綁。

在當代的報導文學環境中,越來越多跨界的題材出現:司法改革、白色恐怖、環境保護、教育議題、老人照顧等等,怎麼寫?如何說?相信是一個不斷需要辯證的課題,阿潑從人類學的角度為報導文學找到新觀點,而我希望從說故事的基礎為報導文學的書寫鬆綁,都必須跨越,也都必須面對衝擊。

印象深刻的田野
●阿潑:

其實很難說我是從人類學找到新觀點,應該是說比起其他書寫者,我比較偏向人類學思考,但實作上,我記者性格還是強了些。

人類學對我最大的影響,並非田野方法──事實上我是很不會做田野的人──而是很老派的「文化相對論」,因此我常以處於「異文化」的姿態去面對受訪者或群體,原本熟悉的事物就會變得陌生,才能重新建構、調度文本,而不會很快進入某種「想當然耳」。

這種經驗體悟,與其說從課堂來,不如說是從自己的異地收穫。每次演講,我都會提起自己在非洲當志工的見聞:花上一整個暑假去整理馬拉威某個教區醫院的庫房,那裡塞滿了從已開發國家湧來的愛心,當地人卻不知道如何使用或無法使用。先進國家的自以為是,造成當地的災難。與之相比的是,我們這些停留不到兩個月的志工,不斷接受那個社區的感謝,他們贈送我們能多吃幾天的糧食,甚至有個老奶奶寧願餓肚子,也要將她手中的香蕉交給我們。所謂的「奉獻」在這個物資缺乏死亡率高的國家,成為我困惑且無法定義的詞彙。

過往,我一直無法理解某些地區的人為何不懂未雨綢繆、只求活在當下。但一個越南華人對我斥責台灣人的任意歧視,「你們沒有想過自己不但沒有被戰爭凌虐的經驗,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從戰爭中得利。」

距離我們相當近的東南亞,時常帶給我類似的思考衝擊,而我們自以為熟悉的中國,也讓我每次造訪,都有一種發現新世界的感覺。這多是我們太依賴媒體或他人給我們的框架與認知之故。作為媒體人,我常因此感到抱歉。

對我來說,最深刻、最震撼的田野,多半是能強烈摧毀我的偏見與認知的相遇。而那些徹底衝擊我的採訪或田野,正是我書寫的動力。這大抵也是我傾向選擇「遠方」作為書寫題材的原因,有些事物太近,反而容易產生定見,並對自己想法過度與固執。如果能拉開一點距離,從別人的故事得到些感悟,再回頭看看自己,就會有新的視角與濾鏡及新的認識。

●須文蔚:

剛開始教報導文學時,學生所提出的題目都是原住民書寫,要不然就是環保議題,理由無他,1970年代得到報導文學獎的經典作品,十之八九都出自部落或公害現場。世界之大,難道沒有值得關心的其他題目?1980年代英國的文化研究中,就有一系列的閱聽人研究以客廳為田野;中國大陸作家劉元舉的報告文學《中國家庭:鋼琴熱帶來的喜與悲》,也取材於客廳裡的音樂課,看來田野不見得一定遠在天邊,更可能近在咫尺。

我大學讀的是法律,也一直覺得台灣的司法改革遭遇困難,很大的因素是法律過於專業,文書太過文言,以及改革訴求向來太理論化,缺乏好的故事,自然缺乏說服力。為了寫作〈焦炭能熔融黑金──霹靂女檢座俞秀端〉一文,我約訪了忙碌的主人翁,她允諾給我半個小時。

俞秀端出生在台北縣雙溪鄉的礦工家庭,一九七五年罹患紅斑性狼瘡,國一就休學,陪父親賣菜,到工廠做工,沒有因為病痛而放棄她的理想,一九九五年先後通過多項高考與特考,出身貧困的她沒有選擇當律師,而是走向了檢察官的道路。

我原本以為會是很冰冷的一場對話,在詢問她成長歷程時,發現她與我同齡,國中休學二年。我很好奇,在讀北一女夜校時,誰鼓勵她讀法律系?俞秀端說:「是我的三民主義老師。」

當下我問:「是簡易老師嗎?」

「是啊!」

「我也是簡易老師鼓勵我讀法律的!她也是我的三民主義老師!」

她立即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以為我也畢業於北一女?我趕緊解釋:「簡易老師原本在我就讀的學校任教,我高三那年她轉往北一女任教。」

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恩師,有不少回憶是交集的,我的法律訓練也能貼近她的實務經驗,加上我關心她來自工人家庭的悲哀,她願意侃侃而談,在又哭又笑的溫馨對話中,不知不覺我們談了一個半小時,也讓我寫下了一位敢於對抗黑金勢力的正直檢察官。

與陌生人物的碰撞,打破心靈的藩籬,類似的故事很多,都是我難忘的田野經驗。

企畫一本紀實文學的經驗與建議
●阿潑:

從學生時期,我非常喜歡讀雜誌類的報導,當時這種結合訪談、資料、數據、分析與觀察描述的數千字文章,於我就很夠滋味,總企盼著自己也能是這麼一把好筆。隨著年紀增長,閱讀與人生經驗也不斷積累,發覺到即便是萬字專題亦有缺漏,若能成書,結構、論證與鋪陳或許就能夠更清晰。

但所謂成書,並不只是彙整多篇文章而已──從我第一份媒體工作開始,長官們都有將某個欄目或專題集結成書的習慣,卻沒有思考「書」本身的有機性與其內容本身的對話性與連結性。我未曾當過編輯,這麼說有點大言不慚,但因為慣常閱讀非虛構作品,尤其是西方記者的書寫,因此大概也摸索出一些心得與想法,後來不只閱讀內容,也會試著分析結構與方法,偷偷模擬一下。

約莫就像想要做出好料理,就要去吃些好菜,而後用自己的舌頭去感受食材與醬料的調配,再自己做做看。其實這也是八旗文化總編輯富察在編輯我第一本專書時提醒的,他常叫我多看兩遍何偉的書,嘗試拆解他的寫法,但我不置可否──我很喜歡何偉的《甲骨文》,百看不厭,但其他作品就沒有我的緣,而且他是文學科班出身,我偏好的書寫是比較新聞或知識性直白的,像紀思道或卡普蘭,這種帶著大量事實陳述與論證的,才是我的菜。於是,富察就會說:「那就拆解他們的。」

但不論什麼性質的非虛構作品,或帶著怎麼樣的個人風格,是單篇專題也好是整本論作也罷,都必須帶著問題意識寫作。《介入的旁觀者》這個雜文集不論,《憂鬱的邊界》與《日常的中斷》都可以從書名中感覺到我試圖展演的元素是什麼,前者我談的是「邊界」,不論有形或無形的,都可以外向國界歷史,內述族群認同;後者我論的是「日常」,不論災難發生與否,人就是從一個日常、過渡到一個日常,再回復日常。田野與採訪是另一回事,但在執行書寫計畫時,扣準一個問題意識來鋪排與對話,呈現一個清楚的主軸,是我目前努力維持的方向。至於其他更要效法或進步的標準,如果再有書寫計畫或機會,或可再往前努力一點。

●須文蔚:

這些年我觀察到台灣報導文學越來越走向專題著作的趨勢,單一主題成書,不再是單一作者的各色短篇結集,因此如何聚焦在一個讀者有興趣?作家感受到書寫熱情的主題?確實需要絞盡腦汁,所幸這系列出版我的合作夥伴曾文娟總編輯,嫻熟企畫,我們陸續推出的創作,寫作形式上有突破,主題也都貼近台灣歷史、公益、人文與社區。

民國一百年時,我們希望為台灣的青年編一本書,鼓勵青年立志及時,出名趁早。藉由和幾位年輕作家一起書寫《那一刻,我們改變了世界》一書,寫出這些精采人物青年時期的故事,重新擦亮他們的名字,重新說出了一些年少輕狂,一些熱血沸騰,一些衝撞現實,以及激勵人心的故事。

隨後我企畫《台灣的臉孔》一書,書寫為台灣奉獻的外籍人士,包含傳教士、教育家、藝術家與新住民,讓讀者閱讀這些近在眼前的故事,發現自己土地上存在的問題與缺陷,接受他們善行的感召,進而願意站在他們的身邊,承接他們無疆界的溫情,也重新定義「愛台灣」的意涵。

 

接著出版的《烹調記憶》,原本希望多元地記錄家常菜,帶出更多歷史與文化的想像與感動。但是文娟陪著我和郭怡青一面採訪,一面發現家常菜是不斷流失的祕密技藝。所幸我們及早進入受訪者的飯廳與廚房,聆聽動人的生命故事,品嘗到受訪者或家人的家常菜,在餐盤與筷子間湧出的字句,都有著迷人的香氣與溫度,以及深情的回憶。出版時文娟策畫了一場餐會,還原了書中的美食,告訴我們記憶真能烹調。

最近寫成的《看見機會:我在偏鄉十五年》(時報文化)則是田野報告,想和讀者分享台灣數位落差的現況,以及大學教師、大專資訊志工與社區夥伴如何一起以創意、人文和熱情應用數位科技,翻轉城鄉差距的各項努力。因為蹲了十五年,我希望在有限的篇幅中,讓更多付出心力的朋友登場,讓他們誠摯的面孔為讀者熟悉,也期待更多來自不同角落的讀者願意走進DOC,成為偏鄉教育的生力軍。